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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会宁:在秦岭,知遇一朵云

来源:陕西作家网 作者:赵会宁 发布时间:2022-10-13 09:55:12

  遥望南方,一幅巨轴画卷正被时光向东西两边无限拖曳,沉淀其上的藏青色上蒙了一层薄薄的雾。薄雾缥缈,藏青色浅了几许。风把几朵大块的云洗得纤尘不染,又向四维轻轻扯了扯,几朵花就开在了山巅。花瓣的间隙里,藏于藏青色里的时光被薄薄的白色撩拨着向北散逸而来。轻轻叩向大地,八百里秦川的鼓面便从沉睡中醒过来,古铜色的“隆隆”声攀着树枝向着大片大片的绿色觅去。一座城里,遍地都生着古铜色。


  神往已久的秦岭走到近处时,一个人有限的光阴里又经历了一次失重。


  当横亘的秦岭把天举高时,抹尖和缠腰的云雾,以及隐在其中的鸟鸣,当是秦岭给天空的一份馈赠。坐地向高处长、向远处爬,筑起一道绵亘千里的绿色长城,秦岭是秦岭自身的时间镜像。入云的山尖与一路向低的溪流更像两位哲人,旷古的对视里流泻着无穷的禅机。虽站得高却有游云的闲淡和鸟鸣的空灵,虽行得低却汲了山麓的厚重和岩石的坚静。高即为低,低即为高,山高历了千层风云,流长经得世间万象。重即是轻,轻才是远,山水一直替大地把着脉搏。


  行走于秦岭,是不宜喧哗的。即便喧哗,经年的绿都不允许,瞬间就会被淹没。最好做一股游风,时而蜿行小径,时而阒寂树根,时而伏于河流,时而卧于石上,时而任一枚竹叶挑逗。若要永久站立,就站在一根竹旁,面对拔节,学会拔节。


  其实,立在黄良镇,远眺秦岭,才是最好的角度,也是最好的态度。秦岭站在天地间,绿色站在秦岭上,村庄卧在绿色的臂弯里,人溺在村庄里,兀自存在,各自相安,而又相依相偎,互衬互映,这正是天地之道。相顾无言,彼此参悟,任风相牵;高天、远山、小我,和而相长,任山巅的一朵云正轻轻弄笔。


  黄良镇就坐落于秦岭脚下的一方平滩上,背依青山,有细流自山涧潺潺而出,汇成小河,缠绕于村落周遭。沿着笔直高挺的杨树掩映的大道走入村庄,一股古朴之气便扑面而来。随处可见的丛林托举起天空,一大片一大片的绿色氤氲出一帧幽静。置身其中,人、车就成了一个简单的字符。你在前面走,刚刚划开的一道口子就被潮水般的绿波抚平了。风只能在溜直的大道上恣睢一会儿,一旦进入丛林,就会被消解、度化,悄悄附在蝇虫的羽翅上聆听、参悟另一场风。这场风的名字叫绿色。两三搂子粗的大树虽不是到处可见,但逢到的那么一两棵绝对会撞击眼球。蹲在那里,就是一块磐石;杵起来,就是一轴擎天的柱;撑开来,就是一把天工造的伞。特别是鳞片状的肌肤,那就是一页古书。切勿抚摸,最好是听,听时光脚步声里的轻与重;最好是嗅,嗅时光气息里的淡与浓。促狭,在这里绝对是一个虚词!你瞧,每一个枝杆都充满野性,无拘无束,肆意向四周伸展,但当面对一个碗口大的疤痕时,隐形的度却弥漫在空气里。只见疤痕周遭隆起,树皮轻翻,再卷成圆形的波纹,中间凹陷,沉淀出一斑黑色,如一孔深沉的瞳,审视着远方、近处,冷眼容不得任何恣意和亵渎。


  寻一处空旷地,再次放眼向南,东西方向上不知是那位丹青泼墨而成的一幅巨轴山水画愈加清晰生动起来。只见绿涛自山脚涌起,排状、团状、柱状,有的地方还突兀成小山,浩浩荡荡向苍天涌去,又翻滚流泻,向东西无限蔓延开来。只见凹下去的地方蒸腾起棉花状的白雾,被绿色的浪尖挑着,一起逐向天际的云朵。


  看得愈久,愈觉得自己渺小。特别是从上往下看,一刃山脊将九天割开一道缝隙,天空把经年的绿色泻下来,染了山坡后,再漫向黄良镇。此刻,被这万仞厚重酝酿的绿浪审视着,就想蜷缩成一粒尘埃,着在一棵草的根上,聆听山脚一条溪水的箴言。看得愈久,愈觉得自己轻盈,萃取了大地深沉的云涛继续向高处长,向远出长。它揪着黄良镇,揪着黄良镇所有人的目光,揪着黄良镇所有人的心一起向上长。云卷云舒,目光随之或忧或喜,直至平静,心随之或重或轻,直至淡然。当云淡到若有若无溶于苍穹时,肉身与灵魂也轻到若有若无溶于苍穹。被这千载时光渡化的烟云渡化着,就想凝结成一瓣雪,着在阳光的箭簇上,体悟山巅一痕白色里的戒语。越来越近了,山门能否洞开,迎接一个风尘之人?越来越近了,绿色迫来,秦岭迫来,云雾却轻轻耳语:勿急,勿急;且慢,且慢;要轻,要轻。在平原上,云是重的,会塌下来。塌到地上,就是一场雨。在这里,云是山的童子,被风扶着,在山门外先给来客一次洗尘。毕竟,秦岭不是谁轻易就能叨扰的。


  再向南走,绿色的间隙里有檐飞出,如鸟的羽翅。几坨红色洇出来,点染成晴,招徕远方的游魂。靠近时,只见东西两面两排二层小楼南北一字排开,黄色酒旗栉比,亦有细微流水声被风裹来,絮絮叨叨之余,不乏几滴清脆跃出。各家门口或长几或石凳或藤椅安放,旁侧瓷质花盆里或栽兰花或栽木槿或栽龙须,素花嵌于叶间,寂静开放,并不蓄意张扬。空中有绿萝流泻,几缕垂下来,阳光舔上去,似悬瀑流银。有几家还挂了鸟笼,笼中鸟儿见有人来,便于架上上下跳跃,不时地发出几声脆鸣。自南向北两侧各修一水渠,一股清澈的水流从秦岭深处下来平静地淌入渠中,水流不疾不徐,嘤嘤声亦是不疾不徐,才始知先前的水声正源于此。


  岑参《登总持阁》一诗中云:“高阁逼诸天,登临近日边。晴开万井树,愁看五陵烟。槛外低秦岭,窗中小渭川。早知清净理,常愿奉金仙。”这诗人是站在何种角度看耸入云天的秦岭及一眼不及边际的渭川的,竟用了“低”“小”两个字,这总持阁一定在九天之上吧?就眼前的景致,更觉得唐代淡文远的诗写得才确切。“屏峙青山翠色新,晴岚一带横斜曛。寻幽远出潼川上,几处烟村锁白云”。本想深入秦岭,近距离感受白云深处的仙境,来一次交心交肺的知遇,无奈已是黄昏,便入住客栈,暂枕青山,细听溪流,于梦中来一场知遇。


  黑色潜下来,绿色把触角又无限伸过来,卧于床榻的我辗转难眠,便索性步于客栈露台之上。与白天相比,云雾缭绕中与天争高的秦岭此刻更像一位静穆的老人,东西纵横的臂膊把黄良镇拥在怀里,一任黑色的锦缎从天际滑下来,再如水一样漫过自己的脚踝,把黄良镇轻轻摩挲。黄良镇这个秦岭的宠儿就在秦岭的臂弯里睡着了。黑色越积越浓,漾在黑色中的黄良镇呼吸越来越细,越来越深。在黑色中,一条隐形的脐带携着气息正溯回秦岭的深处,再次感触同脉律动的温馨。此刻,匆忙、喧嚣不属于这里,秦岭正以黑色布道,教会另外一个世界如何沉淀。聆听黑色,吮吸黑色,咀嚼黑色,轻与重、舍与得、出与入,这些难解问题的答案都在秦岭泼墨的这一帧画卷里。


  第二日早晨,一两声雀鸣乍泻而来,深睡的客栈被惊醒,一团烟云在高高的窗口轻飏,恍然记起昨日与秦岭的约定。一番洗漱后,轻装出门,沿着小道一路疾行。道如羊肠,曲折随意,旁侧荆条或簇或散,耳边水声亦是曲折的,正随着河床的蜿蜒而蜿蜒。几经辗转,来到山口,一条溪水突兀眼前,正自山谷深处顺势而流。对于一个常在高原上行走的人,这样的溪水是很难遇到的。于是,便怀着暗自的喜悦扶水而上。


  河道蜿蜒,溪流明灭。河床上,大小石头遍布,高高低低,错落无矩。本已是深秋季节,林中黄叶片片,难掩萧瑟,水瘦就自然而然了,但正是这一份瘦,林中才有了清矍之气。山谷并不宽敞,两坡咫尺之遥。坡上,灌木稀少,多为荆林。枝条屈曲,如藤似蔓,好在隔不了几米远,便有一丛两丛的竹子亭亭而立。竹叶虽然稀疏,个别叶面上还有黄斑,但叶片边锋如刃。叶与枝、干的颜色都是苍青色,特别是竹节处,疤痕清晰,纹路了了,苍朗之气自竹节处洇出来。再看水中大小不一的石头,水流或者漫过头顶或者环腰而过或者从脚尖分开,又在脚踝处合拢,皆以青色稳重相迎或恭送,大有岿然不动之势。林中乏人,但总有几处景致似人工堆砌。譬如这眼前的景致,便拦了溪水之腰筑起了一座无拱石桥,待积水及桥之眉而有冲决之势时,于桥身中间凿一小洞,水流便如柱喷涌而出。再在水流的低处放一巨石,水柱冲击其上,反冲成玉碗状后,又以弧状向巨石四周滑下来,沿屈曲的河床清澈而下。柔度不改,清亮不变,只是声音由激越变得自如。


  再扶河而上,环境愈加清幽,四下无风侵入,唯有小河流水淙淙。河道随山谷走势自如弯曲,大小石头随意散落,崖势或凸或凹,荆草三五一簇,傍崖而生,枝条肆意展开。愈往上,抬头看去,山势更加陡峭,峰咀兀立,直插云霄,绿植葱茏,沿山坡向山巅生长,亦有峭拔之势。山谷已知秋意渐深,也敛起精气,屏息独立,一任小溪独鸣。欲坐于石上闭目听绿,沿河道却传来几声人语。随后,溪旁的小径上有脚步声响起,一呼一吸的喘息声越来越近。循声望去,见三个中年男人胸前各悬一相机,其中一人还肩背双肩包,正顺着小径向上疾行。一人边行边鼓捣着胸前的相机,不时地催促同伴快走。“今早动身有些迟了,怕赶不上到山巅拍日出了吧!”这幽静山谷也竟有如此痴迷之人,特别是南望就是素有十三朝古都之称的长安,大唐的雄风至今余韵未尽,明代的古城垣铺垫着底蕴,城墙上串串红灯笼每隔七八米一处,绕城而立,翘首醉望,一城都陷入温柔之中,谁会稀罕这荒山深谷?无独有偶,没一刻钟的功夫,河道上有两大一小的行人忽隐忽现,山气不时地把几声稚嫩的欢语托上来。等到靠近时,才发现是一个三口之家,也在清晨的清气里来觅清静。三人到了石桥上后,高大而微胖的父亲找了一块石头坐下歇息,围着丝巾的母亲用手机捕捉着美景,孩子蹲身用指尖在水里轻轻滑动,偶尔还会掬起水,看水从指缝和两掌间的空隙里落下来。母亲怎能错过这样的机会,趁儿子不注意,摁下来手机的快拍键。山谷缄默,绿色凝神,风不来打扰,流水浅唱,美好为美好而谦让。秦岭为一个外来人又上了一课。


  下得山来,步入山下的广场闲坐。此刻,广场上游人已是三三两两,或手抄背后,默默无语,徐徐散步,或独居一隅,随舒缓抑扬的音乐打太极,或闭目盘坐,任气息在丹田与鼻翼间往复,或昂首端望秦岭,看雾起雾落。彼此之间,即使擦肩而过,均回以眼神,高声呼应者,寥寥无几。与广场一路相隔的南面是一排仿古的农家院落,方砖砌墙,青瓦为顶,脊成鸟翼,门涂枣红,两侧门墩上青石镂出的石狮子怒目圆睁。花坛里,一簇两簇的菊花轻吐着幽香。这样的氛围,风肯定是难以恣睢的。即是有,但一触到绿便也被绿陶冶成了绿。夹杂着秦地方言的话语声从檐下飞出来,在绿色的间隙里游弋,车鸣声却不属于这里,早早被挡在了绿色之外。僭越,在秦岭脚下的这方幽静里,一定是个虚词。山有自己的位置,水有自己的模样,草木的根长在自己该长的地方,一切都无需刻意安排。顺遂,才是这一方水土养育的一个大词。你瞧:一块石头安卧在溪边,与流水对望,从不寂寞;一棵竹子久站在一隅,与蒿草为邻,从不张扬;一簇碎花常开在树下,与虫蚁相嬉,从不失落;一群人生息在山的臂弯里,与山水相偎,从不生厌……走出广场,沿林荫大道返回时,驻足再次凝望,雾气已散,有几朵闲云或卷或舒,给肃穆的秦岭添了几份清逸。离开黄良镇,行于宽阔大道,在疾急的车流中告别秦岭。背虽然离秦岭愈来愈远,但从秦岭深处滋出的溪流如一条脐带携带着沉淀千年的绿色正尾随而来。头顶,一朵云依依不舍。我认得,那是王维《终南别业》中的那一朵云。


  (作者简介:赵会宁,笔名巍巍子午、叨客。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延河》《延安文学》等报刊杂志。)

责任编辑:许少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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