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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婷:故土之下

来源:陕西作家网 作者:马婷 发布时间:2022-11-08 17:41:07

  安陵


  唯有尺八,能与他交流。


  我很想在这绿林环绕、草色碧青之地吹一曲《虚铎》,以唤醒他的记忆,感知他的气息,一代帝王,竟做的令平民疼惜,哪怕过了两千年,提起他,也还是唏嘘一叹,不觉做了那为古人担忧之人。于是我想,尺八或是唯一能与他沟通之物。在日本,觉心大师就曾用尺八为死去的人超度,也为新生儿祝福,他们认为尺八是连接两个世界的桥梁,而尺八是从中国传过去的,古人即如此认为了,不妨一试。我站在那覆斗型的帝陵前,它似一座椭圆的青山般矗立在我的眼前,而我,即在它脚下一凉亭内的碑前,这么缥缈地幻想着,幻想着能用尺八,与他心生感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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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切诚心皆能打动世人,在此之前,我并不知晓安陵是被上了锁围挡起来的,就那么一腔热血,跟着导航寻刘盈而来,却被那栅栏门挡在了外面,眼看着安陵近在咫尺,但无法靠近。于是望眼欲穿般趴在栅栏的缝隙处观望,终于,我觉得不能白来一趟,汉惠帝刘盈之陵,定要一见。也得亏门外安陵的标志处留了一电话,鼓起勇气拨通,说明来意,一番交流,竟使得工作人员午休时间冒着太阳赶至门口为我开锁。所以我说,一切诚心皆能打动世人,都说陕西的黄土埋皇帝,有丰功伟绩的皇帝尚且研究不过来,谁会去对一个羸弱又早逝的皇帝感兴趣。偏我不喜热闹,疼惜着在古代封建王朝那些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却悲苦一生,连死后都落寞的无人问津的帝王。所以我会来到刘盈的安陵,去往刘弗陵的平陵,却不会花功夫,给人潮拥挤的茂陵增添无谓的一笔。我对汉惠帝刘盈这个不被重视的皇帝,安陵这个不被重视的帝陵之诚心,使得他们感动,愿意敞开这扇门,让我走近。


  不得不说安陵较之霸陵要好许多,这个刘邦与吕后的嫡子,虽然没有汉文帝的功绩,他的陵墓却在汉帝陵中极为突出,安陵陵园的面积,与当时长安城的宏大规模遥相呼应。即使过了两千余年,他的陵墓依旧清晰可见,他的陵园依旧绿树环绕,花草飘香,且有一专门而建的亭,内设一碑,将他的一生书写。较之掩映在山林中寻不到踪迹的霸陵,汉惠帝刘盈在这里,尚能感受到些许人间烟火。


  一路随工作人员,沿陵园中间宽阔的水泥路往前而去,正前方即是安放石碑的凉亭和安陵的陵墓,道路两侧被围栏挡住的,是一片茂密的松树林。待走近后,陵墓周围又被一些柏树包裹着,凉亭外甚至还有几棵石榴树,虽然中秋已过,但这树上,还挂着些许幼小的石榴。亭内安放的,即是那块绘着汉惠帝刘盈像和刻有简介的石碑,石碑为2002年清明所立,细算下来,也已近二十年,看起来倒还新。凉亭后一被草木包裹着的土丘,即是汉惠帝刘盈的陵墓。我无法穿过那层层草木和泥土,去透视帝陵内的景象,那泥土下的地宫是否还在,地宫内的世界是否依旧繁华,一代帝王刘盈的尸骨又是否还有一丝痕迹,或是已幻化成了这些草木的养料,一切都未可知。


  当然,我们总是愿意相信,他还在那里。安睡着,甚至能听到我的脚步,能听到我为他而来。安陵的西边,坐落着孝惠张皇后墓,陵东则为陪葬墓区,安葬着赵王如意和鲁元公主等皇亲贵戚,陵北即是曾经的安陵邑。要说被这么多人陪伴着,惠帝刘盈该是能在死后感受到一些温暖了,可不知为什么,想到他安睡在这里,便觉落寞,如他凄凉的一生。


  十五岁即登上至高无上的皇位,却是如履薄冰,战战兢兢,这个一生孱弱善良的皇帝,并没有因皇位获得片刻快乐。只有他的陵墓,那般恢弘。如今的安陵以北约600米处,尚能从地表看到陵邑的北墙、西墙、东墙的部分遗迹。若是从空中俯瞰,似乎隐约中又能觉出这城墙形状与汉长安城极为相似。众知,汉初国力羸弱,须休养生息,长乐、未央两宫以及长陵的修建已令国库吃紧,刘邦无力再为长安城修建城墙,所以将这项重任,担在了继位者刘盈的身上。刘盈继位后,长安城的修建工程正式启动,光是三次征发服役,就达十几万人,这才在公元前190年,新建曲折如南斗之星的南墙,以及曲折如北斗之星的北墙,这些城墙,全部用黄土夯筑而成,墙外设有城壕等多层防御体系。城墙围起来的长安城周长呈25700米,城内面积达36平方公里,是同时期罗马城的4倍,明清时期北京城的5倍。刘盈用四年时间完成了刘邦的遗愿,那么将他自己的安陵邑城墙形状建造的与长安城相似,也不足为奇。毕竟,每个帝王都想将自己生前的辉煌,带入死后的世界。尽管,刘盈的辉煌,显得那般无力,那般薄弱。


  他还是将父亲刘邦与大汉的前程看得极为重要的,安陵的名称即是刘盈对自己皇帝生涯的期许,长安、长安,长治久安。他将自己的陵墓与父亲的长陵相呼应,唤作安陵,凑成一个“长安”,却未料,自己的一生,并不能长安。汉长安城的伟大,原本可以鉴定刘盈的历史地位,然而史书中却评价他懦弱昏庸,“日欲为淫乐,不听政”。到底是不听政,还是无法听政,这个可怜的皇帝,一生都活在自己母亲的阴影之下,唯有现在躺在这里,才被我们以皇帝的身份缅怀。


  提起刘盈,永远绕不开那个强势的吕后。自继位起,朝政大事,内决于吕后,外决于萧何,刘盈这个本就文弱的孩子,只能拱手听命。何况,那是一个强势狠辣的母亲。那个时候,他或许对权力还无多少欲望,唯一想要做的,只是保护自己的弟弟。可即便如此,被自己接到寝殿同吃同睡的赵王如意,还是没能逃脱吕后的魔爪,在他舍不得叫醒如意陪自己去打猎的那个清晨,将他毒害。


  我能想象到刘盈的悲痛与无奈,在母亲的高压之下,敢怒而不敢言,这份痛苦,只能藏在心里,连眼神,除了怯懦和恐惧外,都不敢流露出恨意。何况,另一件惨绝人寰的事情,还要将他痛击。那个被砍掉四肢,剜去双眼,割掉舌头,熏哑喉咙,刺聋耳朵,遗弃在厕所半死不活的赵王如意之母,刘邦最宠爱的戚夫人,就这么赫然出现在他的眼前。而他的母亲,正得意于自己的杰作,并骄傲嘲讽地将眼前这半死不活之人称之为“人彘”。刘盈的内心崩塌了,恐惧犹如一张黑色的巨网将他包裹,渐渐的,愈裹愈紧。恶魔般的吕后,用非人的手段,使得他的儿子内心崩溃,他无助、绝望的在这个皇宫内,身边簇拥千人,却无一人可以依靠,无一人可以信任,连恐惧,都无从提起。


  日欲为淫乐,不听政。如何听?如何敢违逆吕后丁点儿?更何况,他原本只是个温厚善良,文弱胆小的孩子。仅这一场惊吓,就使得他大病一年有余,或许唯一能让吕后放松警惕的便是自己的淫乐生活,所以他沉沦,自暴自弃,这也使得他的身体每况愈下。这个原本心怀抱负的少年天子,就这么将自己的身体断送在日益涌上的恐惧之心,与声色淫乐的宣泄之中。公元前188年,他终是在继位七年之后,以二十三岁的年轻之躯,驾崩在汉皇宫中,埋葬于眼前的安陵。两千多年后,我才来到这里,唯一想做的,就是用尺八,奏起一曲《虚铎》,唤来与他片刻的感应与交流。此时此刻,他就安睡在我眼前的陵墓之下,这里,刚下过一场大雨,泥土中有草木清新的气息,亦有隐隐传出的,古老厚重的气息。


  刘盈死后,吕后似乎想要对这个儿子进行补偿,又或许,只是为了使自己的心灵得到平复。向来薄情寡义的她,将关东五千户倡优乐人迁徙到安陵邑陪伴生前酷爱音乐歌舞的儿子,此举或是对儿子的宠爱,或是排遣自己内心的惆怅,或是,只想让儿子在另一个世界,多一些快乐。安陵邑住了许多倡优乐人,亦留下了许多艺人守陵的典故。如今,无论是这些乐人,还是迁入安陵邑的关东豪族,都早已消逝在了历史当中,化作这安陵周围的一抷泥土,随汉惠帝刘盈,到了另一个平凡却快乐的世界。


  刘盈死后,谥号孝惠,如果说孝只是为了遵从西汉皇帝的谥号传承,那么象征着仁慈柔和、慈恩爱民的惠,便是吕后对他的补偿。这个儿子,先离她而去,让她可以继续那掌握朝政之路,继续那手握重权之梦。可这一切都被上天看在眼里,就在刘盈伴着那些随葬的陶俑沉入永不醒来的梦境时,吕氏一族也逐渐被铲除,到头来,大汉的皇位还是留在刘氏的手中,吕后再怎么算计,也不能料想到,会让代王刘恒和他的母亲薄姬捡了便宜。这世间,又有什么东西,能够是永恒的呢?


  可怜的汉惠帝刘盈与他同样可怜的外甥女张嫣,一个是封建王朝至高无上的皇帝,一个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除却这光鲜亮丽的外衣,这看似高不可及的虚名,他们本身却是那般悲苦的二人。一个在凶残的母亲的高压之下懦弱的苟延残喘,一个在年仅十一岁时就被迫嫁予自己的舅舅,从而苦守一生活寡,至死都是女儿身。这两个人,都被吕后害了终身,如今,静静地躺在咸阳城东18公里处的白庙村南边的空地上。周围尽是古柏与松树,绿草与鲜花,偶尔有鸟儿虫儿欢唱,有蝶儿蛾儿飞舞。或许死,对刘盈来说是种解脱,他可以去见自己的弟弟如意,陪他再过一次平常人家没有纷争的童年。而我,却始终疼惜着这样一位皇帝。在茂陵与阳陵人山人海之时,安陵、霸陵、平陵却如此落寞,都是帝王,有的辉煌一生,死后几千年还能整日出现在影视作品中,有的困惑一生,死后也落寞孤寂,唯有眼前的工作人员,因为守护着他们,从而也心疼着他们。


  她说“从来没有人写安陵”。


  她说“长陵那儿人多”。她说“谢谢你写我们安陵”。


  那个美丽的,在正午时分给我打开安陵的栅栏门,带我走入陵园的工作人员是欣喜的。我们聊着刘盈,聊着张嫣,惋惜着,不觉陷入对古人的担忧之中。便在那时,我想,倘若带有尺八,在这陵前,吹奏一曲,该是多好。


  霸陵


  没被开发,便不被打扰。


  车上正单曲循环着陈泯西的《千年祭》,悠远悲凉的乐曲令我沉浸在久远的年代无法回神。我刚从那荒凉、安静之处离开,带着蚊子吸食鲜血过后留下的一个个红肿的包,带着惋惜。汉文帝刘恒,多么震慑人心的名字,如今,为何寻不到丝毫威严之气。除了那青山、林木、杂草、残碑、蝉鸣与我孤寂的身影,别无其他。我似乎是有些失望了,一代帝王,此刻正安睡在我眼前山中的某个被树木掩映的地方,可除却天子之光环,他的肉身,与寻常百姓无异,那般单薄,那般无力。抵抗不住岁月,奈何不了黄土,一日日与这山融为一体。于是我想,我也只能这么想,“没被开发,便不被打扰”。


  该庆幸吗?这片天子安眠之地没有被聒噪的游人日日踩踏,没有人将果皮扔在他的陵寝之外,没有人走着路还要随时吐一口痰在他身侧。这里被数不清的草木包裹,哪怕是靠近,都要担心脚下是否有蛇虫鼠蚁。我只是想看一下那几块碑,那几块不知何人的地中央的碑,便要钻进栅栏,被树枝划伤,被蚊虫叮咬。有人说:那些蚊虫其实是在用它们独有的方式驱赶我,它们忠心耿耿地为帝王守陵,看到闯入之人,便发起进攻,因而我的腿上,短短几分钟,就落了这许多的包,奇痒难耐,只得赶紧离去。我惊喜于这样的解释,仿佛这一趟,终究与他有了交流,有了联系。


  那几块碑,当然也曾短暂的现入我的眼前,令我心头一颤。“汉文帝霸陵”那几个字,和那碑下刻有龙纹的石台终究是有些威严之气的。虽然它们周围长满了果木和杂草,看着沧桑、落寞,但我来时一路打听着,周围的百姓,对汉文帝霸陵的所在,还是熟记于心的。哪怕是目不识丁的老奶奶,也能准确地将手指向那座树木成林的青山。说起来有趣,我们顺着标志而来,却在霸陵所在的毛西村陷入迷茫,而后将车驶入一陵园,原以为到了目的地,结果被告知那处陵园是售卖的。只能自嘲着离开,也才得以明白为何那陵园的保安要用异样的目光看向我们。所以说还得靠周围的百姓,后来,也是在连问了几人之后,才到了那荒山脚下。在此之前,我已去过了平陵,它立在冬日低矮的麦田中间,呈光秃秃的山包样貌,与皇后上官氏墓相伴,一眼能看到所在,那般突兀,那般落寞,那般“特立独行”。以至于我多年之后想起来,还能感受到荒凉的气息。那时我读网文《云歌传》,陷入对刘弗陵的喜爱之中,于是与同学在冬日乘车往平陵而去,却只见那两光秃秃之坟冢,远远地立在麦田中央。我们爬上去走了一圈,就差将眼泪洒在那土丘之上,而后默默无语地离开,为的是一代帝王的陵墓那般萧瑟。如今到了霸陵,却只见荒山,迷茫不知所措,知晓他就在身旁,却无法清晰辨别所在,这就比当日在平陵,更加地难过了。


  汉文帝刘恒是否刻意远离自己的父皇,才将陵墓选在白鹿原上,为的是,离他们远一点?我不知,一代帝王的心思,岂容我一后世平民猜测。只是这霸陵,远离咸阳原帝陵带,独居长安城东的白鹿原上,西依浐河、东临灞水、北俯关中、南览秦岭,以居高之势,横亘在此。白鹿原东北角处有一突出的山岭,因形似凤凰的头部,而被当地人称之为凤凰嘴。它背靠苍凉的白鹿原,受所谓白鹿的滋养,而显现出一种不可侵犯的王者气息。这里,一直被认为是大汉王朝第三位皇帝文帝刘恒与其皇后窦氏合葬之陵园。这位开创文景之治的帝王,在史书中的记载并不多。公元前180年,远在代国的他因宽厚仁慈成了众臣拥护的帝王人选。命运突然眷顾,本在代国谨慎小心生活的他,吕后的离世让他得以短暂的放松戒心,但对汉庭,他始终将信将疑。此前,他似乎并不以自己的皇子身份为荣,反而因皇族之间的那些争斗而心生排斥。也许是替母亲考虑,也许是自己想要远离父皇、远离吕后,让他不顾朝臣们的反对,更改祖制,另选陵墓地址。


  当然,西汉帝陵的布局,深受昭穆制度的影响,一个王朝的历代君主,宗庙中必须严格排位。始祖居中,其下依次排列。父居左为昭,子居右为穆。而汉惠帝刘盈与汉文帝刘恒同为刘邦之子,刘盈的安陵已建在刘邦的长陵之右,刘恒的帝陵自然没有位置。加之自己的母亲薄氏,活着时受吕后打压,如今因自己继位做了太后,将来千古,自然不便葬在长陵,葬在吕后之侧。《汉书·外戚传》载“以吕后是正嫡,故不得合葬也”。所以,不如另辟陵区,将母亲安葬在自己选择的新陵区,将来千古,亦可如自幼般,相依相伴。


  据说薄太后陵位于凤凰嘴西南方向,称作南陵。它西临渭水,遥望长陵,而东望儿子刘恒的霸陵。可任我如何远眺,也对眼前这连成一片的山理不清,道不明。有记载说霸陵依山凿穴为玄宫,文帝刘恒一生节俭,以极孝和重视民本而为史学家称颂,继位后即轻徭薄赋。他在位二十三年,所用车骑服御之物均无增添,如此节俭之帝王,对自己的陵墓,自然不愿铺张浪费。那么,依山凿穴,似乎最为合适。而帝王之陵本就注重防盗,如此建陵,防盗功能更甚,这也对后世帝陵依山而建影响极大。只是记载,终究只是故纸上的言论,没被证实。如今,日子久远,霸陵的地面建筑早已荡然无存,而由于它建造之时没有封土,加之史料较少,以至后人难以知悉其墓室的具体位置,也找不到任何当年陵园内供后人祭祀用的宫殿遗迹,便只能如同我一般,空对着这一块碑和那一片绿树林立的山感怀了。


  《史记·孝文本纪》载“治霸陵皆以瓦器,不得以金银铜锡为饰,不治坟,欲为省,毋烦民。”不起封土,不扰百姓,甚至将此写入遗诏,文帝之贤,可见一斑。也正因此,竟让后人,无法判断霸陵地宫所在,茫茫然对着一片山感怀。


  在霸陵东南1900米处,是窦皇后陵,平地起冢,封土呈覆斗形。但窦皇后千古之时,已是汉武盛世,国家强盛,国库充盈,薄葬已非主流,武帝敬重祖母,为她选择众多珍宝陪葬。这些珍宝充入霸陵,才有了西晋末年,霸陵遭大规模盗掘,盗贼多获珍宝之记载。那么霸陵陪葬究竟如何,无人知晓。人们皆以为,文帝刘恒,将自己安置进这半山断崖的某一处洞中,安静而眠。然,最新的考古成果却令人大吃一惊,整个凤凰山体中,竟没有发现任何人为的洞穴,凤凰嘴及其周围,亦无任何人工修筑迹象,地表更是无陵园的丝毫痕迹。那么霸陵地宫,是否在凤凰嘴之中,两千多年来关于霸陵的记载传说又是否为真,所有关心汉朝历史,关心汉文帝刘恒的人,都对此迷惑又期待。


  按汉帝陵葬制,帝陵与后陵应相距不远。所以,当考古学家们在凤凰嘴东面发现一个埋葬着大规模古代陵墓的高地时,开始怀疑此处才是真正的霸陵所在。果真如此,那么霸陵便不是史书中记载的那般,“因山为藏,不复起坟,山下川流不竭绝,就其水名以为陵号”。这令考古学家们困惑不已,当然,也令站在那些碑前的我迷茫不已。蚊虫们正从草丛中涌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吸食着我的血。而我,沉浸在对那个王朝,那段历史,那个君王的想象之中。一切开始变得扑朔迷离,人们不知道他具体的安睡之处,不知道陵墓的地宫在这山的哪个角落。但人们称颂他,赞扬他。一生以孝治国,克勤克俭,开创中国第一个盛世——“文景之治”。


  他不是平庸的帝王,不是史书中都不曾提及的帝王,“文景之治”,自幼在课本中熟识,但如今,人人皆知汉阳陵规模宏大,内涵丰富。我亦曾带外地朋友徜徉在阳陵博物馆,被种种陪葬品震撼。汉景帝刘启,文帝之子,他的陵墓何等风光,令世人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惊叹感慨。而文帝,却躺在我眼前山中不为人知的角落。公元前157年,汉文帝刘恒驾崩,谥号孝文,葬入霸陵。他是从遥远的代地走向长安的天子,是经历过大喜大悲的帝王,或也因此,使得他更爱自己的子民,更孝顺从小相依为命的母亲。昔日繁华终不再,只留古冢后人瞻。两千多年了,汉文帝刘恒悄无声息,躺在白鹿原的某一处,默默守护着自己的子民。他是否看到,两千多年后,有一倔强的年轻女子,驱车来到山脚,一遍遍眺望,一遍遍瞻仰。而后,进入那些长满荒草的林荫小道,钻进那绑了铁丝网的果园,触摸那立了许久的石碑。


  最后,被蚊子叮咬的浑身是包,只得仓促离去。她似乎有些遗憾,有些失望,因为并不知晓,他在这茫茫青山的何处安睡。却不得不就那样离去,回到那车水马龙,灯红酒绿的都市。她的车中一直播放着那首《千年祭》,仿佛车外是一个世界,车内,又是另一个世界。


  平陵


  宫阙万间都做了土。两千余年后,我站在这曾经的万间宫阙之处,放眼望去,满目皆是灰黄一片。那两座巨大的土丘,更是突兀地立在那平地之间,萧瑟、落寞。其实或许,只是因为我来的季节不对,冬日的万物本身就是萧瑟的,所以那土丘,枯黄暗淡、毫无生机。只是在眼中,一味的大,似两座荒山,却有些威严,有些说不出来的恢弘气势。


  平陵于我而言,是一直留守在记忆中的。那一年,我这个从不看网文的人,被隔壁宿舍的同学“安利”,一度沉迷在了《云中歌》之中。那是我第一次接触到刘弗陵,至此,便爱上了这个二十一岁即离世的一代天子。《云中歌》成了我多年来看过的唯一一部网文,汉昭帝刘弗陵之墓,也成了我第一个踏足的汉帝陵。


  那是冬日,我和那个推荐我看小说的女孩,一起陷入《云中歌》的剧情之中,一起喜欢上了那个两千多年前的帝王,一起来到了咸阳城西6公里处,平陵乡大王村东南方向那两座巨大的陵冢面前。如此说来,我对平陵的感情,和对刘弗陵的疼惜,其实更甚,即使过了多年,当日对小说的感觉,早已消逝,对那男主人公的喜爱,也早已淡去,但刘弗陵,还是隐隐留在心中,似青春年少时追过的星,总是特殊的存在。


  那日爬上陵冢的记忆尚且清晰,那两座墓,记得是在一麦田中间,远远望去,高高的凸起在视线之中。它不像霸陵或者安陵那般,轮廓早已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实难分辨,它立在那里,周围皆是平地,轮廓清晰,一眼可见。我们先是围着它转了一圈,继而爬了上去,在它的坟冢之上,又默默地走,默默地念叨,默默地想,那时,脚下埋葬的,似乎不是刘弗陵一人,而是整个王朝,整个昭宣中兴。


  如今,人们依然能够在平陵东南的汉昭帝陵庙周围捡拾到汉代的简瓦、方格纹方砖、凤纹空心砖、长生无极瓦当等。可见平陵当时有着完备的礼制制度,而他的墓也并没有因仓促投入使用而简陋寒酸。公元前74年六月的一天,平陵工地突然陷入喧闹之中,这座规模宏大的帝陵距离完工尚且遥遥无期却要立即投入使用。一时间,长安城至平陵途中,运送渭河河沙的牛车遍地,慌忙间赶修地下墓室,一批批陪葬品也从京城长安运来,准备永远陪伴逝去的年轻皇帝。虽然他在位时大权旁落,含恨而终,但那些权臣,并没有让他走的凄凉,或许为了掩人耳目,他们竭尽所能地充实这座未完成的帝陵,使得它丝毫不逊色于其他帝陵。这就有了两千年后,现于我眼前的这个巨大的土丘。


  在那个充满阴谋的朝局动荡的时代,在诡谲的历史传闻中,这位年轻的皇帝死于权臣之手,他短暂的人生到底经历了什么,唯有这些故土,这埋葬他的坟冢,和这地下的宫殿,懂得他的痛苦。那一年的六月,二十一岁的汉昭帝刘弗陵突然驾崩于未央宫,这让他的帝陵修建者们措手不及。谁能想到,如此年轻的皇帝,竟能殁了,在朝臣和百姓们对皇帝的死亡充满疑惑的时候,帝陵的营建开始加速进行,最终,它呈现出了宏大的规模,且拥有数量众多的随葬物品。而这一切,皆是那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在背后紧锣密鼓的操控着。


  霍光,曾被武帝赐《周公背成王朝诸侯图》的宰辅大臣,赫赫有名的大将军霍去病同父异母的弟弟,在年仅八岁的汉昭帝登基之后,作为辅佐幼主的司马大将军,实际上执掌王朝的最高权力近20年。而刘弗陵,在母亲钩弋夫人被赐死,父皇驾崩后,以幼小的年龄,茫然地登上那封建王朝的最高地位。人们都说刘弗陵性格懦弱,对这位权臣霍光充满畏惧,但汉武帝刘彻何许人也,史料记载,他曾评价这个儿子道“壮大多知”。能得武帝如此评价,必不会是庸碌之辈,可他为何竟如此早逝,为何竟落得虚弱多病?这一切疑团,都随着他的驾崩,跟他和那些随葬品一起,埋在了眼前的坟冢之下。唯有那些黄土,覆盖着他,聆听着他,明白着他。


  与刘弗陵的陵冢相隔700米对望的,是他的皇后上官氏安眠之地,两座陵冢皆位于平陵陵园之内,分别被称之为“东陵陵园”和“西陵陵园”。陵园周围皆有夯筑垣墙,垣墙四面中部建有门阙,只是如今,除这两座土丘外,已寻不到痕迹。这一对两千年之前受万人景仰的夫妻,如今,就安睡在这里,我不知晓他们之间,是否还有交流,只是上官氏比刘弗陵晚逝了那么多年,从当年的皇后,熬成了太皇太后。这个另一位权臣上官桀的孙女,霍光的外孙女,六岁即登临皇后之位,如今想来,竟是那般可笑。这两个看似至高无上的孩子,实际上被那一帮老奸巨猾的权臣当作争夺权力的棋子。自登上皇位起,刘弗陵一直活在霍光、上官桀、金日磾、桑弘羊等受命辅佐幼主的大臣们的阴影之下,还要看着他们争权夺利,最后,霍光终于一人独大,获得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以权倾朝野之势,成为王朝实际的统治者。而刘弗陵究竟是大智若愚、想要韬光养晦等待时机,还是真的如传统史家认为的懦弱胆小,惧怕霍光,已未可知。但从表面上看,那时的西汉,朝臣和谐,国力复苏,霍光对外与匈奴和亲,对内继续推行轻徭薄赋,与民休养的政策,大力发展经济,使得昭帝一朝,开始出现被史学家称为“昭宣中兴”的大好局面。而这一局面,从平陵的三座从葬坑亦能寻到些痕迹。


  平陵的三座从葬坑陪葬物质丰厚,一号坑的60匹栩栩如生的漆制木马,精美异常,二号坑坑道两侧开凿有54个洞室,洞内均有一高大粗壮的牛或者骆驼的兽骨,三号坑依稀可见一些木车样遗迹,形似羊拉车的样貌,又有两峰彩绘木骆驼拉车实为吸引人。除从葬坑外,平陵东侧亦有数量众多的陪葬墓群,东北部有平陵邑,陵邑东西宽2400米,南北长3100米,四周有夯土筑造的城墙环绕,据说陵邑人口众多,后来西汉有五位丞相,东汉的许多大儒、学者皆是从这里走出去的。如此看来,平陵并没有因汉昭帝的仓促离世而简陋寒酸,而霍光对这位皇帝,似乎也是极为用心,究竟是欲盖弥彰,还是赤城一片,如今,我们已无从考证。霍光去世后,葬在汉武帝茂陵的陪葬墓区,当时的汉宣帝赐他黄肠题凑,如此高的礼遇,似乎是认可了他对汉王朝的功绩。而汉武帝素来以能识人,善用人著称,能得他首肯,赐予陪葬待遇,足可见其对霍光之信任。如此,霍光谋害幼主之说,又似乎存有疑惑。


  无论是史料还是将我引入对刘弗陵的关注之中的小说《云中歌》,对于刘弗陵的死因皆是模糊的。唯一明确的,是他以21岁的年轻帅气之躯,离开人世,葬入我眼前这土丘之中。而我与他最靠近的一次,便是站在那坟冢上,双脚踩在那帝陵之上的黄土之时。那时,我脑中想起了张养浩的那句“宫阙万间都做了土”,而我眼前故土之下曾今的陵园,陵邑,如今,能清晰可见的,也只有黄土地中间的这个凸起的土丘。


  “往事今生尘飞扬,


  宫阙残垣在身旁,


  你我相隔黄土间,


  往事得失深感叹。”


  史料中对刘弗陵病况的记载似乎颇为繁多,不知从何时起,他从汉武帝口中的“壮大”变成了体弱多病。《汉书·外戚传》载“光欲皇后擅宠有子,帝时体不安,左右及医皆阿意,言宜禁内,虽宫人使令皆为穷絝,多其带,后宫莫有进者。”《汉书·杜同传》“昭帝末,寝疾,征天下名医,延年典领方药。”由此可见,汉昭帝体弱多病,似乎是众所周知的事。甚至于《汉书·酷吏列传》中记载了这样一个小故事,说当时有两个商贾,私自囤积办理皇帝丧事所必须的物品,打算在昭帝驾崩后大赚一笔,结果被官吏发现,依法处置。如此看来,昭帝的病似乎早已为世人所知晓,那么他的逝世,或是病体累积之故。但也有人认为,霍光对权力的态度值得怀疑,这对君臣之间究竟有着怎样的微妙关系,也只有睡在墓中的他们自己心知肚明。


  这个跟汉惠帝刘盈一样,一辈子生活在别人阴影之中,年少登基,大权旁落,英年早逝的帝王。或许有着他父亲的雄才大略,或许一直默默等待,等待着有天霍光老去,还政与他。但他终是没有等到,最终在苦恼与无奈,不甘与悲愤中含恨而终。两个月后,这座为他修建的陵墓终于达到了霍光希望的样貌,他才得以安葬于此。三十多年之后,他的皇后上官氏也殁在了太皇太后的位子上,继而来到平陵,与他相守。


  如今,这两座陵冢已默默相望了两千余年,平陵乡大王村的村民们习惯了这两座麦田中间的土丘,它们俨然成了一个地理标志。种植庄稼的人用它们来表述自家地的位置,它们也为种植庄稼的人守护着那片麦田。这个大汉王朝尊贵的过客,来不及留下自己的子嗣,就匆匆消逝在历史的潮流之中。他的人生,本应像烟花一般绚烂,但那烟花却来不及完美地绽放即被淅沥落下的雨浇灭了,因而落得个连寻常百姓都不如,也因此,令后世之人惋惜慨叹。


  人们甚至鲜少提起他,历史总是残酷的,能被它留下的人太过稀少,所以就连那些帝王,许多也消逝在了那长河之中,有的被一笔带过,有的甚至不曾提及。汉昭帝刘弗陵的父皇,汉武帝刘彻的光环太甚,他的丰功伟绩和辉煌人生本为刘弗陵开创了一条平坦光滑的大道,然而刘弗陵却在这条路上走的束手束脚,终于,在半路离去。他的父皇长久地存在于史书、文学作品、影视剧及人们的言谈之中,他的人生却草草落幕,被诸多之人遗忘。有人说,父亲太过厉害,儿子必会懦弱,如此说的人拿秦始皇和唐玄宗来作论证,竟让我无言以对。细想之下,此种说法倒都能与刘盈和刘弗陵的人生相契合。只是我,似乎总不喜欢凑热闹,被人们众星捧月般围绕着的人,反而觉得添不了什么花,正是在此时,偶然间一次阅读,陷入对刘弗陵的好奇与疼惜中去。


  我不知沉睡于此的他,是否能感知到曾经有两个女孩在他的身旁走过,嘁嘁喳喳、窃窃私语,爬上他的坟冢,望着这满目萧瑟,念叨着“宫阙万间都做了土”……


责任编辑:汪可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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