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坡坡背洼洼

　　开满了山丹丹花

　　一个月亮在慢慢爬

　　想起个人儿泪蛋蛋下

　　广袤的自然舞台上，序幕徐徐开启，没有庞大的乐队，没有高级指挥，万物随着无形而有韵的节奏，各自生发，演奏着浑然天成的旋律。

　　这神秘的声音组合，被人类称作“天籁”。

　　《三万个月亮》，便是一曲源自陕北万里山河之上的天籁。

　　曲目一开启，便如一股风，掠过广袤的大地，河流川道、寨堡城池、村庄古树，多种陕北地域元素扑面而来，仿佛每一个音符都摄取于自然，天籁、地籁、人籁，交相融合，浑然天成。这就像一出剧目的出场前戏，奠定了自然酣畅的原生态音乐基调。

　　继而，远处的山坡坡上，站着杜朋朋。他以陕北传统民歌的唱腔，高声喊出深情的序曲，像是呼唤，又像是倾诉，时而激越高亢，时而低回婉转，悠远嘹亮的歌声与辽阔的山河背景融为一体。

　　紧接着，节奏加快，人声隐去，湖光水色、沙海丹霞、梯田麦浪，一个个画面凸现，又一个个快速淡远。其间似乎隐含着四季风景、鸟兽虫鸣、风霜雪雨的瞬息万变，却又蕴藏着山川万物的亘古永恒。这种种信息源源不绝地奔涌而来，开启着你迫切想与自然万物呼唤应答的灵感，唤醒你丰富而细腻的知觉，从而不自主地期待一场音乐盛宴的高潮从天而降，宛若繁花盛开。

　　转而，朝朝温情脉脉的吟唱轻轻融入，骤然将你蓬勃欲出的激情轻轻压一压，似乎眼前升起一轮光洁的月亮，照彻四方，世界成为一个雪洞。恍惚之间，一个声音悄悄告诉你：“三万个月亮，每天看一个……”明媚的主旋律，呼出脱俗轻快的乐流，弥漫着一种深情爱意的气息，诱你沉浸。

　　朝朝是陕北新民歌演唱的创新者和探索者。她是大理河水滋养的陕北女子，出生于唢呐世家，童年到少年，她跟随父辈辗转于一个又一个村落，吸纳着来自故土丰富而多元的地域养分。土生土长的她，歌声中既有江南丝竹的婉约柔美，又有北方信天游的豪放刚劲。中国传统美学认为，一阴一阳谓之道，朝朝以一己女儿之身，潜藏着阴阳交互的生命能量，一吞一吐，千转百回，眉宇间却是一股英气逼人。这是朝朝天赋的形体容颜之美，也是她刻苦追求的演唱艺术之美，百看不厌，百听不倦。

　　聆听天籁，如沐自然，沉入倾听《三万个月亮》，心是柔和的、温暖的、旷远的。那种感觉香甜而又青涩、亲密而又疏离、切近而又遥远，似乎可以嗅到春天山谷中幽兰绽放的芳香，又有清秋溪水边蒹葭苍苍的况味。当然，天籁所表达的不止是空灵和缥缈，它也诱人陷入一种疏淡苍凉的意境，却并不觉得悲凉。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自远古而始，真爱从未缺席。

　　接下来，便是一场对话式演唱。

　　杜朋朋与朝朝，他们站在旷野之上，站在河流之畔，站在农家的院子里，站在统万城颓圮的城墙头，彼此倾诉，彼此应答，交合着入骨的爱恋情愫与强烈的生命意识——

　　三万个月亮

　　每天看一个

　　哪一个属于你和我

　　哪一个是你陪着我

　　三万个月亮就像你和我

　　来了又走了

　　音乐是一种比语言更明净的表达方式，以非常心去感知音乐，方能听得见音乐的灵魂，看得见被层层乐流包裹着的籽实。一遍遍聆听《三万个月亮》，无限宽博的音域让我再一次联想到艺术的确定性与不确定性。

　　这已然不只是音乐，那是两个人的呼吸，一吐一纳，如恋人的彼此牵挂，如亲人的彼此叮咛。生命脉搏不自觉应和着独有的语速、语气与语调，舒展自如，张弛有度。无须知晓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张望着童年、少年，或青涩的初恋，欲罢不能。当然，还有明天，那未曾涉足而满怀期待的未来。

　　那是一个个月亮升起来又落下去的过程——

　　三万个月亮不少也不多

　　一个一个升起来

　　一个一个又飘落

　　三万个月亮

　　今朝是几何？

　　一个个升起又飘落

　　原来，人这一辈子，只怀抱“三万个月亮”。

　　如此通透之后，我们该如何向前？

　　很多时候，我们觉得自己尚未长大，就已向老。而这首歌在温情缠绵之外警示着我们：三万个月亮，漫长而短暂的生命历程中，属于你的月亮已经升起了多少个，飘落了多少个，还有多少将要升起又飘落？

　　木心说：“非人的意志是经，人的意志是纬，时间是梭。音乐家有奇妙的编纂法，渐渐就艳丽得苍凉了，不能不缥缈高举，波腾而去。被遗弃的倒是累累肉体。”音乐对心灵的征服是彻底的。有的时候，音乐对我们只是一种性灵释放的契机，而更多时候，聆听音乐是对美的虔诚与臣服，必须以极低的姿态，仰望和观照一种极致的美。

　　《三万个月亮》如一池清水，缓缓荡开来，荡开来，一层层漾向远处。远处，《诗经》的横流奔腾不息，那是生命的源头，是先民朴素的吟唱，是人类之始，是源自大地深处的呼唤与应答。“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后动，故形于声。（《乐记》）”大道之乐源于自然之音，起于宇宙之始，从未停止，更未消失，人类却在与它同行的途中，渐渐疏远了它。

　　《三万个月亮》则吸取了古老民歌的营养，又兼具现代通俗歌曲的特质。这首曲子结构上采用循环再现的手法，重章叠唱，一唱三叹，深情绵长，呈现出纯净的音乐色彩，优美恬静，清新自然。或为纯净的吟唱，或为悲婉的倾诉，或为高亢的表白，起伏跌宕之间，有裂石流云之响，以不同的方式演绎了一个动人心魄的故事，或者传说。其实“传说”比“故事”更真实，更能够久远地流传于民间。

　　独坐音乐之风，身心俱有风在吹。原来，每个生命都有轮回，不变的是人世的风景，山川相缭，江河浩荡。

　　你看，你看，三万个月亮，一个个落下去，一个个升起来。

　　（作家简介：曹洁，笔名如水，陕西清涧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著有《素履》《别院》《采薇》等，作品刊发于《文艺报》《散文百家》《延河》《朔方》等报刊杂志，多篇作品收录于《2014中国散文年选》《2016中国散文排行榜》等文本。获第六届冰心散文奖。）